Thilder

时间偏紧张导致难以再进行正经的产出,已入棺。每天微博:Thilder,会bb点有的没的/稍微发点低质量摸鱼

【图肖】赠给米哈伊尔的小提琴协奏曲

*之前那张图的配文我终于写完了,全文w+,米佳迫真快穿。

创作灵感是图图在钢丝把架空史拿了个大满贯,达成“除了现实里没活下来其他时候都活下来了”成就。就搞得很想看各个世界线里的他们会有什么不同。

但大多数原作并没有肖的内容,因此魔改很多。

*含真实历史时间线/魔改TNO的时间线/借鉴RFJD的时间线。还有一个我编的演奏家X作曲家时间线。不了解也不太影响阅读……大概。




  演奏家鞠躬示意,暖色灯光照亮了他面上温暖的笑意。

  他握着一把精致的小提琴,据说它来自某位著名制琴师最为辉煌的时期——但如果真的是这样,它显得有些过于新了。

  作曲家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双膝上。

  他灰蓝色的眼里有动容的色彩,注视着演奏家、注视着那把小提琴,直到乐曲开始。


1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一位刚刚崭露头角的音乐家点燃了一支烟,正准备含进嘴里。

  “……嗯,他在这里。米佳!”

  一声叫唤,让德米特里不得不向声源去看。他见到一个算是自己同事的人,领着一位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正向这里走来。

  好吧,应该是个大人物。他掐灭了烟。

  没法从那男人身上的穿着辨认出他的身份职业,但他周身的气质,绝非是什么突发奇想来后台逛逛的家伙。德米特里这样想着。挺直了腰背。

  那人示意了一下,随后打发走了德米特里的同事,独自靠近过来。

  他有端正的面容、深金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笑容熟稔,但又不会因为公式化而惹人讨厌。“您好。我是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他礼貌地自我介绍,“您的音乐让我震动不已,所以恕我冒昧,实在难以抑制想要见到您的心情……”


  ——作曲家在第一个乐章里郑重其事地写道。

  短暂却又漫长的十几年,足够一棵白桦树从抽芽到长成;足够一把小提琴走音、断弦、残损。把这段故事编成乐章,又该有怎样的旋律?

  在他的身后,坐着那位与他共享十数年岁月的演奏家。他正怀抱着一把紫檀木制的小提琴,带着些探究的神色,注视作曲家的手腕,它带动着手指,从黑白键上敲出一串音符。

  “……怎么样?”作曲家似是察觉到了视线,略有点拘谨地回过身来。

  演奏家摸了摸下巴:“它……很奇妙——我有些不知要怎样形容才好。似是看见了影像。”

  作曲家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再执起笔来,写下了又一串音符。


  窗外鸟儿振翅的声音惊醒了肖斯塔科维奇。它们排成一串儿,向着远方的森林和山脉飞去。

  他辨认了许久,方才发觉自己躺倒在雪地中央,周围是一片血泊。心口后知后觉地剧痛、痛得叫他咬紧牙关、眼泪都要流下来,但是伸手捂住痛处,衣服崭新如初,根本没有伤口。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发现那血迹染了自己大半身衣裳,全身上下却没有半点伤。那些血印在白雪上,延伸到森林深处。

  他按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像指南针似的,每往那个方向走一步,痛感就更加明晰,仿佛能感觉到子弹穿胸而过。

  一步、两步,深深浅浅的脚印像音符般排布过去。痛楚已然剜心刺骨,可原本畏痛的身体此时却干涸了,流不出一滴泪。他麻木地扶着白桦树干向前走,终于走到了一片空地。血迹向前,汇成一滩。

  他跌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拖着身体向前爬。终于,他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些血的来源、他那贯穿心脏似的痛感的来源——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真正地惊醒过来。他躺在床上,房间干净整洁,未写完的乐谱和一份报纸躺在桌上。


  “……呃。”作曲家在短暂的晕眩中回过神,对上他的挚友关切的目光。这首新协奏曲的工作开始之后,他便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虽然这只是原因中的一个。

  他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继续谱写第一乐章的结尾。

  演奏家刚刚抽出空来,还穿着端正过分的装束,这让他为作曲家倒水端茶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但这没什么不好的。

  他思索片刻,又看了看桌边的烟灰缸,还是开口了:“……您这几天,是否是有些忙过头了?如果身体不适,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是吗?作曲家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一声:“似乎确实是这样。”

  演奏家起身,拿起他的小提琴来。作曲家会意,身体向后仰,放松地靠上椅背,闭上眼睛。

  “难以想象。”他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那么久没听过您的琴声,记得却还清楚得很……”


  图哈切夫斯基。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米沙。

  肖斯塔科维奇在口中把这几个名字来回逛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吐出任何一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故事——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能对着记者可以体面讲出来的故事。

  “……他是个很好的人。”最后,他选择这样开口。

  他讲不明白元帅的纵深战略,也搞不懂演讲台前那人讲述的理论;他不知道图哈切夫斯基手里沾过多少人的血,也断定不了他心里是否真的藏了什么秘密——

  但图哈切夫斯基很喜欢音乐,而且水平极高。他会拉小提琴,也会自己制作;他闲暇不多,但如果有空闲,他喜欢去一片安静的树林。

  他评价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使用破碎的、细致的、温柔到过分的词汇,讲那些与战争和军官格格不入的事。直到眼里噙满泪水、哽咽到说不出一句话。对面的记者适时结束了采访。

  “感谢您。”他说。

  那把小提琴——出自图哈切夫斯基之手的紫檀木小提琴,现在在哪里,是否还能奏出音符?

  这个疑问藏在他心里数十年,从他的青年时期直到满头华发,依然没有答案。


2

 “米佳。”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的眼中带着巨大的悲痛,“快些走、带着你要带的一切往东边去吧。”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只是轻轻握住了元帅的手。

 “最东面的车站还在。我在那里安排了人,你过去了,他就会找你——护送你去蒙古那边,至少比莫斯科安全些。”图哈切夫斯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拢紧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手。

 “快走,别让德国人追上你。”他的眼睛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将对面人的身影死死烙在心里,“永别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庞大联盟的崩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莫斯科、叛徒与白匪的协奏曲……图哈切夫斯基的脸上长出了皱纹、性情也不复当年的温和。然而有些事情却一如既往——比如,寻找在那天夜里之后就消失无踪的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

 图哈切夫斯基拿到情报的时候,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脸上依旧冷漠,把几个特工吓得大气不敢出。

 “说啊。你们他妈的是哑巴吗。”他轻描淡写地说,“查到了什么?”

 几个特工面面相觑,等到图哈切夫斯基的耐心明显到了极限,才有人开口,把报告上面密密麻麻的西里尔字母挨个复述出来,终于叫元帅皱了眉头,像赶苍蝇似的扫了扫手。

 一个特工用手肘拱了身边的同事一把。“我们在最近托木斯克政党活动的沙龙里找到了您想找的人,他现在……”

 “够了。”图哈切夫斯基丢下手里的信纸,“他还活着?”

 “呃、是……”

 “地址?我知道你们的本事,他平时活动的地方就行。”

 于是,图哈切夫斯基看着纸上那行地址,露出了数不清多少时间以来第一个勉强算是温柔的眼神,从抽屉里抓出一张信纸。

 列车晚了点,演奏家直到下午才走出列宁格勒的车站,等到他那位朋友的家,已是傍晚。习惯性地,他把手伸进邮箱,却真的抓出来一封信,这让他皱了皱眉。

 作曲家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叼着一根烟,面前的稿纸摞成了山。

 “哦、早上好。”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头脑因为久坐略有晕眩。

 演奏家扶了他一把,皱起眉:“现在是傍晚了。您是位优秀的作曲家,但也不要为了作品如此勉强自己——您今天没出过门吧,我刚刚看见有人给您的信。”

 “没关系,信放在我桌上就可以。”作曲家将烟熄了,打开窗户通风,把演奏家引到一旁坐下,“已经写到第二乐章了。”

 演奏家给自己倒了杯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您的身体一直不好……”

 作曲家站在一旁,轻轻地揉了揉腰。“不过,您来这里是要办事情吧。少见您不带琴来。”他轻声打断了对方。

 演奏家这方才想起来什么:“啊,是这样的。您之前说您这里有些极少见的书……”

 肖斯塔科维奇学习政治和军事并未有太长时间。但或许是天赋异禀,又或许是长年累月和那位元帅混在一起的结果,他成功站上了演讲台、进驻了有一架钢琴和巨大书柜的总统府。

 尽管他已经有意控制,但过度扩张带来的恶果还是让勉强组建的联合体摇摇欲坠。他支着额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壁炉的火光,忽然想起葬身其中的一摞信件。

 他不能表现得与专政之人亲近,那些信件连灰都不能剩下。他这么在心里念着。

 第一封信是从普列谢茨克寄过来的,他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近乎流下泪来——当年最后一次见面他没有抬头看向元帅的脸,于是在这十几年的每一个梦境里,他都再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了。

 第二封信,肖斯塔科维奇正被大选前夕的准备工作折磨得焦头烂额、图哈切夫斯基则毫不避讳对托木斯克体制的不满。当时魏因贝格为他整理文件时看到了这封信,被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理论吓了一跳。

 ……

 第七封信,也是他最后寄出的一封。他好好感谢了老友对人文党新的军队建设提出的建议,尽管语气一如这几十年的不留情面。

 另外,魏因贝格已经多少可以替他做些事情,这让他有了闲暇,作了一首短小的小提琴曲子,就等随信送给元帅。不过,那人已经十几年没拉过琴。要是能选,他还是愿意叫一位能把时间放在音乐上的图哈切夫斯基来看他的新曲子……

 火光变得更加明亮和温暖了。那些焚成灰的信件在火焰里起舞,灼烧的劈咔声像是在打着节拍,也像是诉说饥饿的野兽,等待新的纸张作为食粮。

 只可惜,它要饿肚子了——魏因贝格敲开半掩的屋门,一如往常地将一份报纸和早上要吃的药搁在他的桌上。

 新闻。托木斯克的新闻、中西伯利亚的新闻、远东和西方的新闻。没什么新鲜的,上面有的东西,他应当最先知道。他倒了杯水,将药片数好了搁在手心,把报纸往后翻了一页。然后,他把药往嘴里送的动作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由于和图哈切夫斯基的长期通讯,已然下意识地将自己对乌拉尔那边局势的理解全然交付于他、永远像年轻时一般地相信他。但摇摇欲坠的阵线没办法和苏维埃联盟画上等号。西俄罗斯群狼环伺的环境,图哈切夫斯基从未在信件中展露出来,他也从未深究——

 直到现在,直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出现在西俄罗斯统一者的称号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的元帅在那些轻描淡写的情绪发泄背后面对着怎样的境遇。

 一声枪响。

 他忽然感觉胸口剧烈地痉挛,疼痛从心脏海啸般涌入四肢百骸——但他没有痛到缩紧身子掉下眼泪,他只是默默地、平稳地坐在椅子前,礁石一般承受着剧痛的海潮冲撞身躯,如同木偶一样,将手中的药吞了下去。

 俄罗斯的黑夜无比静谧,亘古不变的寂静笼罩着天地、笼罩着已受死亡审判的灵魂和等待死亡降临的人。

 作曲家的房间窗户上映出两个影子,样子如同这片夜晚一样宁静温和。

 作曲家整理好了乐谱,打了个呵欠,从桌边抓过药瓶,往手里倒出两粒,吞了下去。

 演奏家正站在书架前,对里面琳琅满目的种种书籍啧啧称奇。

 “您居然有如此多种的藏书……”他的手指划过书脊,“科学、文学,居然还有政治和军事,而且这些东西在书店里可找不到。”

 作曲家轻轻笑了一下:“大多是朋友的藏书,辗转到我这里代为保存了。”

 演奏家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有关战争的“纵深理论”——作者的名字被涂掉了。他翻开第一页,却看见书里夹着些纸。

 “嗯?”一股好奇心升起,让他难得失礼地选择避开朋友的视线,悄悄打开叠起的纸张。

 那是一份乐谱,一首短小、轻快的小提琴曲。他的双眼本能地随着音符游走,却在读毕它的一瞬间,感到有什么冰冷又柔软的东西笼罩住了全身,一种哀恸的、尖而细的情绪,藏这首气氛欢乐的曲子里,刺进了他的血管,流入心脏。

 “……米佳。”他恍惚地看着乐谱的最后一个音符,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无谓地呼唤着,“米佳,你在吗?”

 肖斯塔科维奇的后半生,从未走出托木斯克。

 哪怕魏因贝格以出乎意料的强大手段使广袤的俄罗斯重归一统,他也从未想过跨越乌拉尔山另一边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近乡情怯、或者是别的理由,但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但是他还是收到了魏因贝格寄来的东西——图哈切夫斯基生前用的一些东西,装了一个箱子送到了他家门口。作为图哈切夫斯基亲属和朋友里唯一还活着的,他接下了这份重担。在那个箱子里,他找到了一把小提琴。

 琴颈弯折、琴弦断裂,有些地方被腐蚀或焚烧,受到了和琴的主人一样的遭遇。

 他抱着这把小提琴许久,直到太阳落山,方才执起笔,写下了一首为中提琴和钢琴而作的奏鸣曲,只是,他没什么聆听首演的机会。

 病情随着冬天的到来越发严重,肺癌、渐冻症和战争期间的旧伤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死神站在他面前,他的背后是凛冽寒风和深不见底的暗渊。

 “……米佳。”他听见一个不甚清晰的声音,来自他的身后。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军绿色的影子漂浮在半空。

 只是影子而已。图哈切夫斯基在约摸七十岁离世,但自己对他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五十岁——年老的图哈切夫斯基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他“依然”不知道。

 “米佳,你在吗?”那个影子又说。语气几乎是陌生的,但他能认出这是元帅的声音。

 肖斯塔科维奇恍惚地向他伸出手去。只是影子、只是影子……那又怎样呢?

 死神离他越来越近,而他恍然未觉。死亡的刀刃掠过脖颈,发出琴弦拨动的声音。


3

 俄罗斯的大地与寒冷画着等号。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坐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正围着篝火、歌舞祭祀的人们。他冻得身体几乎僵硬,止不住地颤抖着,却不愿扯一下身上披着的长袍。

 一双手从他身后拥过来,替他裹紧袍子。肖斯塔科维奇本能地咬住了牙,制止身体下意识的反抗。

 “你身体不好,小心再染病。”斯拉夫帝国的皇帝——佩伦的化身——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凑到了他的耳畔。

 哪怕肖斯塔科维奇现在就渴望死亡降临,图哈切夫斯基也不会放任他的灵魂离开。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具体有多重要——笑话,想把一个国家管理好,跟祭祀神灵有什么关系?他与军事和政治八竿子打不着,现在这个“大祭司”之位,更是还不如从前那样当个音乐家来的有用。

 荒唐极了。篝火在雪地里格外刺眼,火苗向着天空窜去,就像他曾经天真的以为的、他与元帅紧密相连的友谊,永远不会燃尽。

 那个被称为“赤潮”的时代,真的如同赤潮般吞没了他们的一切,让他们在殷红的海水中窒息而死。整片欧亚大陆被一代人的鲜血涂满,山岳截断、河流改道,工厂被砸毁、农田被焚烧,自然和人类留在大地上的一切痕迹都被清洗殆尽——死于赤潮的人诅咒了这个世界。

 而回到岸上的躯壳们、比不幸者更不幸的活下来的人们,已然被灌满了腥咸的海水和污秽的淤泥,再也不复从前。理智尚存的人全都死在了废墟里或绞架上,名为历史的火车脱轨,在悬崖之下炸得粉碎。俄罗斯——她的子民背叛了她,背叛了她千数年以来获得的一切,最终收获这片广袤、原始、混乱、畸形的“斯拉夫帝国”。肖斯塔科维奇闭上眼睛,民众狂热而刺耳的高歌如同野兽的啸叫,让他心烦意乱。

 “你看起来累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他们吧,先休息好。”图哈切夫斯基准许他起身,离开这片对他千刀万剐的刑场。

 列宁格勒依然是列宁格勒,不会因任何人的苦恼而停止洒下风雪。

 作曲家熄了灯,整个世界彻底陷入黑暗。演奏家眨了眨眼,在短暂的适应后恢复了差不多够用的视觉,将仍然站在原地的作曲家拉到床边。

 他们今天完成了协奏曲第二乐章的创作。难得同时陷入热情的这对朋友,硬是让那曲子臻至完美才罢休。结果,家住莫斯科的演奏家,没办法再冒着夜晚和大雪去什么别的地方落脚了,尽管作曲家的床对两个人而言略显逼仄。

 “……您有没有想过——一些不可能的可能性?”忽然,作曲家开口了。他的声音本就不大,埋在厚实的棉被里更是几乎消弭,但在寒夜里仍然足够清晰。

 演奏家凑近了些,他们几乎贴在一起,但这对于冰冷的季节而言不是坏事。他用同样接近耳语的声音回应:“或许……有时。”他看着作曲家的眼睛、没有躲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

 镜片是一种藏匿的手段,在它的背后,眼中的迷茫、冷淡、脆弱、悲伤都会被掩盖起来。摘下眼镜总是比脱下衣服更加赤身裸体。

 “您在看什么?”作曲家的眼中倒映出窗外街灯的光。

 “当然是在看您。”演奏家伸手拢住对面的人,隔着一层被子和一层衣衫,礼貌地触碰他的脊背,“……不知为何,我害怕您会离我而去。”

 然后——不知是不是错觉——作曲家在一瞬间有种本能的颤抖,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也偏移了视线。这意味着什么?

 “您总是……让我难以想象,您的年纪居然那么轻。”演奏家继续说着,他的眉头不知何时蹙起来了。

 作曲家的眼睛看回了他:“可能只是因为我记得一些遥远的事——另外,我们的年纪可都不算轻了。”

 演奏家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堪称怜悯。

 “您的记性很好,有点太好了。”他说,“能意识全无地抛下身后一切的人是幸运的。”

 肖斯塔科维奇穿过走廊,路边见到他的人向他行礼示意,但无论神色还是姿态,都是没有半点遮掩的轻蔑。肖斯塔科维奇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未有丝毫不满,甚至将这些恶意当做救命的甘霖一样吞下。

 这是一年里最后一次祭祀。接下来的时间,除却一首应当在新年上交的康塔塔,他便没有别的公务了。他将自己卧房的门窗锁紧——谢天谢地,由于工业技术的迟滞,他并不用担心房间里有不可见的眼睛——从墙缝中抽出了一张纸,写下文字。

 他在写给谁的东西,姐姐和母亲、尼娜、索列尔金斯基,或是穆拉文斯基?很可惜,肖斯塔科维奇可以说对他们一无所知了。他们住在哪儿,和谁一起生活,甚至是否还活着,都是问题。但这都不重要,因为这些带着墨迹的纸注定不会被寄出去,也根本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写下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元帅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被软禁的数年来所有的疑虑,最终都仅仅能化作这句疑问而已。在已经逝去的、属于“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时代,他们不算非常亲密,但也绝非泛泛之交。元帅对他温和而妥帖,无论音乐还是生活,但凡与他产生交集的,元帅总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直至一个瞬间、近乎是一个瞬间,整个世界好像突然被扫进了垃圾箱,所有的脏污堆叠在一起,令人作呕。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庇佑他不受战乱摧残的羽翼,忽然掀起了山崩海啸般的战役,转眼间将整个俄罗斯握在了掌中,并且即将捏碎它——而在前一日的晚上,元帅刚刚听了他新作的奏鸣曲,而后与他相拥、感谢他的乐曲,温柔如常、甚至比往日有些更加亲密。

 ——一声突如其来的炸雷惊得肖斯塔科维奇把手中的纸张攥成了一团。不知何时天色已黑,而一道惨白的闪电劈碎了他在刚刚那些思索中产生的一切情愫。雷霆是佩伦的象征,而佩伦的双眼即是图哈切夫斯基的双眼。倾盆大雨呼号着倾泻下来,砸在他的窗边。他在这样的雷罚之下止不住地颤抖,最后鼓起了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砸进身后的床铺里,近乎是昏迷了过去。

 或许有人能使雷霆止歇,或许……那不甚牢固的联盟有一日会带走所有人。他在失去意识之前这样想——但,也仅仅是想。

 暴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微弱,雪片在积成膝盖高之后也停下了。

 演奏家聆听着枕边传来的呼吸,等到那人的吐息变得轻浅平静,他便悄悄翻身下床,又给作曲家把被角掖好。

 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他长出了口气,看向窗外那熟悉而陌生的、列宁格勒的夜空。

 演奏家站在窗前,双手抱在胸前,左手搭在右手手臂,手指轻轻地做出演奏的动作。

 第一乐章里有小提琴与市郊的白桦树、第二乐章中藏着比信件更快一步的宣战书,第三乐章仍未完成,尚且停留在雷霆乍惊、将仍在迷蒙中的人从过去的梦中撕扯出来的一刹。

 他的手指模拟着一个个音符与技法,似乎真的有乐句从指间飘出来。不多时,纸张上的音符走到了尽头,然而演奏却没有停下——

 在遥远的、封印在冻土之下的传说中,佩伦的血亲化作鸟雀,将他从黑暗的沉眠中唤醒,从此雷神的长剑高悬于西伯利亚大地之上。

 图哈切夫斯基注视着沉溺雷暴之中的夜空。他莫名想起了这个故事,想起他无缘的血亲。

 他们是多年的朋友,至少曾经是。因此,他怎么可能没看出肖斯塔科维奇紧皱的眉头象征着什么?但无所谓——他那位被恐惧所挟持的朋友总会选择“活着”的那条路。他摩挲了片刻佩剑的剑柄。

 曾有无数人反对过将肖斯塔科维奇立为大祭司,理由无非是因为这位音乐家过于暧昧的立场,他行为上的的苟且偷生和骨子里的宁折不弯令人忌惮。但对于图哈切夫斯基而言,肖斯塔科维奇的沉默便是最好的效忠,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叛军的一员——至于反叛的内心和顺从的表象是如何搭建平衡的,图哈切夫斯基仍未来得及注意,方且归于二人持续多年的友谊和信赖。

 叛军……叛军,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混得风生水起。图哈切夫斯基感觉自己的额头开始疼了。他需要点音乐、或者音乐家。他曾经不缺音乐家朋友,可现在只剩肖斯塔科维奇了。他当即起身,只能寄希望于肖斯塔科维奇没有睡着、或是睡得过于熟。

 宵禁时间已经过去,偌大的王庭除却士兵们的脚步声外空空如也。图哈切夫斯基向肖斯塔科维奇门前的士兵示意,他们回以军礼。

 “他已经睡了?”图哈切夫斯基思索片刻,“……我进去看看吧。”士兵诚惶诚恐地让开,却不忘用复杂的眼神瞥床上鼓起的那团被单。

 雷声盖过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呼吸。他连眼镜都没摘,衣服还是白日里见的那身,眉头紧皱,手指死死掐着一团被子。图哈切夫斯基侧着头看他,良久之后,做出了第一个动作——他伸手,尝试将对方用力到几乎发白的指尖掰开。

 这个过于鲁莽的动作惊醒了肖斯塔科维奇。他的眼睛略略张开一条缝,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扫清了初醒的朦胧,用恭敬、谨慎、略带恐惧的眼神看着图哈切夫斯基。

 “……夜安。陛下。”他小声说。

 图哈切夫斯基皱起眉,两人在肃杀的静默中等待了片刻,随后——他伸出手,摘下肖斯塔科维奇的眼镜。

 而后,那双眼中的情绪无所遁形,方才微弱的恐惧此刻溢满双眼,甚至连礼节性质的恭敬都不复存在。

 不应如此。恍惚间,图哈切夫斯基的脑海中扫过这样一道闪电。在回过神来时,肖斯塔科维奇已经移开了目光。

 “……好好休息。”他这样说着,将眼镜放在了床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肖斯塔科维奇没有交上那份新年的康塔塔。在新年之前,波罗的海人便撕碎了雷霆盟约,带着新式的——不如说是旧式的——装备,使俄罗斯在短暂的年月里再度分崩离析。

 佩伦救不了他们,斯拉夫的任何一位神明都救不了他们。能够救他们的武器、铁路和工厂早已消失殆尽,那些前代人花费数十年建造的东西只需一夜便被摧毁。

 他透过窗户,怔怔地看着四散奔逃的文官武将,却没有加入进去的意思。他坐在桌前,似在等待,又不知在等待谁。

 直至日头西斜,晚霞同整个世界一起燃烧,他的房门终于被推开了。

 “……米佳。”

 图哈切夫斯基站在门前,他穿着整齐,丝毫没有即将落难的颓败。甚至他的头还微微昂着。

 肖斯塔科维奇起身向他行礼。而后他僭越地示意皇帝稍后片刻,坐到桌前,往桌上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东西。

 “好了,我们走吧。”他说着,从衣架上摘下帽子扣在头上,语气仿佛约挚友出门。

 “走吧。”图哈切夫斯基说着,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向着隐秘的阁楼走去。

 遥远的列宁格勒迎来了新的黎明。作曲家从书写中抽身而出,随即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连把烟按灭的力气都没了。

 他勉强顺下气来,而后用温柔的笑容迎接开启的屋门。

 “老朋友。”他笑着说,“昨日的音乐会,您的演奏真是精彩绝伦。”

 “如果没有您的作品,那可就没有什么音乐会了。”演奏家打趣道,“话说回来,您的作品……”

 他看着纸上的音符,上面的旋律与自己之前想象中的别无二致。于是他将小提琴架上肩膀,闭上眼,让那旋律从琴弦之间流淌出来。

 作曲家怔愣片刻,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拿起笔,一边欣赏,一边等待。不久,已有的乐谱走到了尽头,而演奏却仍未停下。于是,作曲家微笑着,在纸上写下传进耳中的音符。

 他们走到最高最高的地方。狭小逼仄、冰冷潮湿,唯一的窗户也被钉死。图哈切夫斯基坐在房间中央的桌子前,肖斯塔科维奇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两只瓶子,心中了然,一言不发地坐下。

 “米佳。”曾经的元帅、曾经的皇帝、现在的图哈切夫斯基轻轻地呼唤他。

 肖斯塔科维奇迟疑了片刻,旋即伸出手去,抓住了图哈切夫斯基的手。“米沙。”他回复道。

 图哈切夫斯基带着些许惊讶看着他。肖斯塔科维奇的蓝眼睛被堪堪透过缝隙钻进来的阳光照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仍有动摇和不安。他没有抬头。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米佳。”他问,“我是谁?”

 赤红的浪潮裹挟着尸骸狂啸着,雷霆以舍身之势冲入茫茫海流。全世界呐喊着催促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已经没人有时间回头看看。贵族、士兵、战俘、元帅、叛军、皇帝、神明——太多了、太多了。对于任何一个只有数十年生命的人而言,这都是过于沉重的负担、过于曲折的迷宫。

 肖斯塔科维奇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人。他的神色逐渐坚定起来,然后渐渐地染上了悲伤。

 “您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您对我包容而温柔,使我受益深远,元帅。”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越来越哽咽,甚至带上了哭腔。

 图哈切夫斯基感觉时间静止了片刻。不久,他轻轻的松开了交握的手。几乎是立刻,肖斯塔科维奇伸手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

 “……谢谢你,米佳。”图哈切夫斯基喃喃。

 瓶子被打开了。里面各装着一点液体,所有人对它的成分都心知肚明。

 当叛军搜索这栋建筑,他们将会得到权力的更迭——以及一首为回归正轨的历史献上祝福的康塔塔。

4

 赤潮停歇,雷声静止,音乐画上了休止符。

 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脱力似的伏在桌上深呼吸,看着铺在面前的整首协奏曲。“完成了。”他看了一眼表,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朋友,“……才刚过十点,我没想到居然能这么快。多谢您的协助。”

 演奏家——图哈切夫斯基,露出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容,将琴收起来:“您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肖斯塔科维奇看起来不太舒服,于是图哈切夫斯基将他扶到床上,再熟络地为他整理一团糟的桌子。

 “……简直难以相信。”他翻看着整首协奏曲,感叹道。

 肖斯塔科维奇摘下眼镜,轻轻按揉着额角:“您是指——”

 “所有的方面。”他说,“无论是您的才华、过去的事……还是未来的事。”

 他看向那个尝试记述一切岁月的音乐家。

 肖斯塔科维奇笑着,只感觉眼角传来湿意。

 “米哈伊尔·图哈切夫斯基元帅……”他在这一生度过几十年之后,终于这样开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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